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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老与妾进房来看了,万分欢喜,拄了拐杖便拜。瞿琰道:“老人家莫如此仆仆,反令人局促不宁。” 急用手搀扶时,已是下了数拜。请出中堂酒饭,瞿琰令顾信一同坐。拨一婢女看守火盆,分付道:“不住手洒醋,自然无事。官人醒后,索饮食时,可用醴酒半瓯。直待一昼夜之外,方可食粥。” 顾老父子陪瞿琰饮酒间问及:“信二是何病症,感大仙赐药,追出二虫,此虫亦有名否?”瞿琰道:“小郎的是痨疾,其中必因传染而来。此物名为恙虫,尖头铁齿,硬翅坚腹,入人膏肓,善食心肺,延及脊月引,遍伤五脏,令人羸瘦劳极而死。故俗云:‘瘫痨蛊疾,百无一生。’ 小郎之遇小道,实由天凑之巧。不然,死期只在旦夕间耳。” 顾信一道:“那恙虫不过也是一团血肉结就的,为何入火不焦,尚能飞跃?若非大仙教某用醋泼之,险被他飞腾遁去。” 瞿琰道:“此恶物咬铁有声,钻石有痕,阴阳合扇,不惧水火。惟见醋则头疼翅软,昏晕若醉,故随飞随止,不能远遁。先飞出的属阳,故能三、五番腾跃,后飞出的属阴,止一番翀逸而即坠。须火内炼经一昼夜,方成灰烬。若火气不到,见土复生,仍能害人性命。凡火煅已经昼夜,将灰烬和食,使白雄鸡吞之,再不能变化矣。” 顾信一省起道:“是了,是了,旧岁春间,贱弟因送先表嫂入殓,自此后便觉黄瘦。我想表嫂也是痨怯之症,的系传染无疑。” 瞿琰道:“恭喜小郎病痊,终身可保无恙。已叨盛设,就此告辞。” 顾老忙进去,捧出一大封白金、四匹缎子,双手送上,以为谢礼。瞿琰推辞道:“我方外人随缘度日,遇便栖身,带此银两缎匹,反悬心胆,故分文寸缕,皆不敢受。” 顾老道:“小犬赖大仙活命之恩,聊表薄礼,少伸犬马之心,伏乞叱存,再图衔结。”瞿琰道:“老丈执意要我收时,我有一事相托,果能慨允,胜赠予以金帛也。” 顾信一道:“大仙有何见谕,无不领教!”瞿琰道:“我适才沿塘而来,见十数里塘路倾圮,污泥壅塞,坎坷难行,晦冥雨霜天气,更为不便。意欲托贤乔梓留此银缎,修砌塘路,此亦阴功,实行有益于人世者。早行一刻,即我感一刻之惠。” 顾老道:“砌塘路不过百金,老朽亦能力办,这礼物毕竟求大仙取去。” 瞿琰坚辞不受。
两下正推送之间,忽十余个公人蜂拥入来,见了瞿琰,都欢喜道:“瞿爷在此了!”一齐跪下叩头。瞿琰道:“尔等是什么人,来此相混。我乃云游道者,怎认作甚样瞿爷,好鹘突帐也。” 内中一公人道:“小的鄂州仙枣城居住,与仆射刘爷府于贴邻。上年几遍价见老爷在彼闲玩,怎么不是?”瞿琰道:“尔既与刘爷邻居,可姓什么,来此何干?”那人道:“小的姓杨,家主杨懋思,现任本州刺史,自到任已来,得一奇疾,凡遇坐堂时候,便自眼胀头昏,屋宇翻旋,神思颠倒,若见魔鬼,扶入私衙,立时清白。莅任已经半载,未曾断一公案,目今身躯瘫软,寸步不能行走,医禳道并无灵效,猛然想起老爷符药最神,立差小人等星夜往辰溪贵府中求药。不期老爷按临外境,小人等一路寻踪觅迹而来,复寻到阳埠客馆。店妪指点说,老爷进城,在茶榷务前顾家治病。小的入门时,已与瞿庆哥哥相见,求老爷开天地之恩,救拔家主则个。” 瞿琰道:“既是同乡,怎忍不行救治?”那一伙公人同唤一声“谢爷”,站起来飞也似去了。惊的顾老父子双膝跪倒道:“不知贵人下降,失于礼敬,求原情赦宥,莫生嗔恼。” 瞿琰笑道:“在朝廷为贵人,归田野为散人,贤乔梓不必芥蒂,请列坐一谈更妙。”顾老父子谢罪毕,侍坐于侧。瞿琰将礼物交还,两下叙了半晌闲谈,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。顾信一急出看时,只见车马人从,盈街塞巷。原来是杨刺史差委官吏,迎接瞿侍郎入州衙去的。官吏等同入顾家,见了瞿琰叩头毕,呈上手本,备通来意。瞿琰别了顾家父子,即上车径往州城来。此时本州郡丞等官,皆奉上司差遣远出,只有杨刺史之侄杨绾,乃当朝内史杨再思之子出迎,至于后衙,礼毕,盛设筵席款待,饮酒毕,复接入内室,诊视杨懋思脉息。瞿琰细细看那病势:
没甚呻吟疼痛,非关瘦弱伶仃。圆睁两眼亮登登,一昧贪眠喜困。说话有前无后,而皮厚漆深痕。
公堂略坐便头昏,未审是何病症?瞿琰看罢,对杨绾道:“令叔之症,是一股涎痰凝结于胸膈间,日久则成痫疾,且以符药试之。” 杨绾顿首称谢。瞿琰用 砂画符一道,取火焚化,令杨刺史吞之。未及半刻,杨刺史蓦然作呕,吐出稠痰数升,闭眼沉睡,少顷醒来,脱然全愈。
见了瞿琰同杨绾道:“这青年道者,却是甚人,坐于我卧室之内?”杨绾附耳道:“这是兵部侍郎瞿爷。辱侄为叔父病危,差人直往辰溪奉请,今幸于本城相遇,复差官吏迎接至此,医的叔父病痊,速宜拜谢!” 杨懋思惊骇,忙整衣冠,拜伏于地。瞿琰扶起,同出后堂,平礼序坐,重整酒肴相款,当晚留于侧园客厅安宿。拨吏二名、门子二名、军校四名,随身承值。瞿琰尽行遣出,止留瞿庆伏侍。
当夜正睡间,忽闻悲泣之声,自远渐近。瞿琰心疑,推枕而起,步出轩前,玩月消遣。忽见一妇人从花荫下冉冉心而来,将及轩前,复缩身退去,逡巡往返者数次。瞿琰喝道:“尔若是花木之妖,速当避迹。如系冤魂负屈者,可向前诉明,代汝申解,何必逡巡进退,行而复止?”那妇人敛步近前,跪于轩下。瞿琰凝眸细视,但见云髩松,粉颜消瘦,愁眉连锁,玉?低垂。瞿琰喝道:“此是花园之内,汝夤夜至此,人耶,鬼耶,妖耶?”那妇人道:“可怜奴非妖非人,乃阴魂也。含冤饮恨,以成怨鬼,求见老爷,诉明心曲。” 瞿琰道:“尔有何冤枉,且备细诉明,吾为汝伸冤泄愤。” 妇人道:“奴系羡阳孀妇颜氏,丈夫存日,于羡阳城内出本万金,开一解铺,原聘鄂州恶奴杨懋思总理帐目。未及一载,丈夫夭亡,凡一应钱财出入是奴掌管,故与这恶奴朝夕相见,被他甜言撩拨,奴一时失节,与之缱绻。恶奴屡言未有妻室,两下对天盟誓,愿为夫妇,议定服阕之日,便行婚配。又论就此成亲,难免旁人谈论,不如陆续暗运资本,往鄂州贸易,或置田产,消停岁月,然后完姻,实为两便。奴倾心听信,将囊中珠宝、店内本钱,暗中搬运与他。只一年之间,十分已去六七,满望娶奴完聚。
谁知赚钱入手,一去不来,因循三载,并无片字通问。奴家猜疑怨恨,令心腹苍头往鄂州探听消息。原来这恶奴娶妻已久,况有二子,把奴家财物托兄杨再思夤缘当道,买下一个官做,挈了家眷,公然赴任。奴家知此消息,抱恨而死。一灵不灭,诉冤冥府。冥爷许奴索命报仇,追寻将及十年,今春才得于此相遇。正欲索彼冤魂,同入九泉面证,不想老爷用神药救治,恶奴得以重苏。奴干冒天诛,现形诉恨,求老爷申奴冤屈,离此他往,则恶奴之病重发,冤魂之仇可报。” 瞿琰道:“他既负汝,理应索命。但彼大禄未终,尔徒扰何益?”妇人道:“恶奴死期已近,老爷一去,便行下手。” 瞿琰道:“明日吾即行矣,尔当敛迹,不必在此悲啼。” 那妇人欢喜,拜谢退出花栏之外,寂然不见。瞿琰嗟叹道:“痴心妇人负心汉,信非虚语。” 当下转入厅内,倚枕而睡。次早,与杨懋思叔侄作别,取路往嘉禾来,不题。
且说杨刺史好端端送瞿侍郎出的府门,即回步进后堂去,正走至穿堂门口,忽眼珠花暗,蓦然跌倒。众役急忙搀起时,只见唇紫面青,痰如拽锯,仍然不省人事。杨绾急差干办来追瞿琰,再求符药。瞿琰道:“尔家主病已危笃,非药石所能医疗,作速整顿后事,打点还乡,不必寻医问卜也。” 干办回衙,备说此意。杨绾不信,复请官医治疗。自古说病真药假,这几片草根树皮,怎解得冤愆孽债?杨刺史这一遍病体复发,没一时不呼疼叫痛,抚枕敲床,捱至一月有余,气绝而死。杨绾方信瞿侍郎有先见之明,然不知冤魂索命之故。有诗为证:淫心已遂物归囊,附骥潜窥上国光。
奸宄欲图千载计,奈何二监入膏盲。
话分两头。且说嘉禾郭外有一村名九和,这村内有两姓大户人家,一姓程,一姓张。那程姓的名唤望云,家资巨万,富为一乡之魁,然颇通文墨,雅好真诚,年近五旬,止生三女:长曰福儿,次曰禄儿,三曰寿儿。这三女俱已长成,兼且妖娆出众,从幼儿就有那豪家宦族托媒,求结丝萝。程望云笑而入答。那些做媒妁的,也摸他头袋不着,又不好多言勉强,故此因循耽搁,不觉福儿年已二旬,禄儿年已二九,寿儿年登十五。忽一日,妈妈对丈夫道:“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。我与员外不幸无子,止生三女,年纪俱已长成,正当婚配之期,怎么媒人一来,便自呵呵大笑,又没一言半语回答。因此做媒的不敢上门,终不然把三个女儿养过了生世?”程望云道:“古礼说:男子三十而婚,女子二十而嫁。我汉子家自有主见,院君何必费心!” 妈妈道:“福儿年甫二旬,正当及笄时候,如此迟延不决,岂非误却青春?君不见那割襟为聘者,又不闻那十三岁为娘者?儿女之事,切须了当,莫使人嗟怨。” 程望云道:“婚男嫁女,人伦大事,我岂不知?但讲起那割襟为聘,最是一节歹事。我见多少翻云覆雨的,可叹可笑!”妈妈道:“人家多有从幼儿下聘,长大完姻者。这是世道之常,有甚可叹可笑?”程望云道:“那襁褓结亲,长成完聚者,我眼界里也见的多哩。但岂知十年消长不一,多有因亲邻旧识,门户相当,互相推爱,或指腹结婚,或童稚过聘,彼时势利联结,谁不歆羡?岂识富贵不常,寿夭无定,倏忽之间,桑田沧海,男因贫窘而女家愿离,女为饥寒而男家求退,其中构词谋陷、杀身结怨者,往往有之。何不待婚嫁及期,以谐匹配为妙!休讲那女子十三为母者更为可怜!” 奶妈侧耳道:“你有话,只索讲完罢!” 程望云以手抚□。不知讲那十三娘什么苦楚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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