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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啊!说了个周遭儿,人家好好儿的到底为甚么,把位安老爷算作尹先生?我们爷儿们又装神弄鬼的跟在里头,这又是作甚么呀?可都是那个甚么施恩望报不望报的这个脾气儿闹的!你只看方才说到归根儿,你还是这句。总而言之一句话,说是尹先生才进的了你这个门儿,说得上这套话。说是安老爷,只怕这时候,漫讲说这套话,就进不了这个门儿。至于方才那番话,也必是从你嘴里说出来,才话里引得出话来;要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,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儿一搭拉,小腮帮子儿一鼓,再别想你言语了,人家还说甚么?那可就误事误到底儿了。为甚么为这个事,他老哥哥俩昨日商量了不差甚么一天,还弄了分笔砚写着,除了我们爷儿四个,连神鬼也不叫听见。妹子,你自想想,我们这位二叔,在你跟前,心思用得深到甚么分儿上?意思厚到甚么分儿上?人家是怎么个样儿的重你?人家怎么个样儿的疼你?这是我们二叔和我父亲一片苦心,一团诚意,你可别认成《三国演义》上的诸葛亮七擒盂获、《水浒》上的吴用智取生辰纲,作成圈套儿来讪你的,那可就更拧了!再说人家也是这个岁数儿了,又和老爷子结了弟兄,就和咱们的老家儿一样。依我说,这时候且把那些甚么英雄不英雄的丢开,咱们作儿女的,就是听人家的话,怎么说,怎么依着。好妹子,好姑奶奶!你可不许胡闹了。你往下听这位老人家的正经话,多着的呢!”
那十三妹姑娘听了褚大娘子这话,才如梦方醒,心里暗暗的说:“这位安官长,才是位作英雄的见识,养儿女的心肠。”她登时把一段刚肠,化作柔肠,一股侠气,融成和气,心里着实的感激佩服安老爷。读者!说起来,人生在世,都有个代劳任怨的刚肠,排难解纷的侠气,成全朋友,怜恤骨肉。只是到了自己,负了气,迷了头,就难得受过他好处的那班人,知恩报恩,都象这位安水心先生这等破釜沉舟,披肝沥胆。假如我作者遭了这等事,遇见这等人,说着这番话,我只有给他磕了一个头,跟着他去,由他怎么好,怎么好。谁想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于身,还心细于发,沉下心去把前后的话一想。第一句她就想道:“方才这位安官长的话,讲到我当日遣人去送我父亲灵柩一节,这话我记得曾在能仁寺向他家公子和张家妹子说过个大概;算他父子翁媳见面谈到罢了。至于我的老家在京里,我父亲的灵在庙里这话,我和邓、褚两家,都不曾谈过,他是怎的知道,好不作怪!且等我问个端的,再定行止。”即向安老爷说道:“官长这番高议,无论我十三妹有这造化早了去,没这造化跟了去,只这几句话,终身不敢忘报。只是民女的家事,官长怎么晓得这样的详细?还要求明白指教。”安老爷听了这话,呵呵大笑,说道:“姑娘,你问到这句话,我若说将起来,只怕我虽不是尹其明,你不好称我作官长;你虽自称民女,我还不信你是十三妹。”
姑娘此刻,气儿是馁下去了,心儿是平下去了,小嘴儿也不象那样梆啊梆子似的,只得给人家赔个笑儿道:“官长不信民女是十三妹,却是那个?”安老爷道:“姑娘,话到其间,我也只好实说了,只是你却不要害羞,不可动气。你不但不是姓石行三,并且也不排行十三妹;你家姓一个‘人’‘可’的‘何’字,同我一样,都是正黄旗汉军人。你家三代单传,你曾祖太爷双名登瀛,翰林出身,作到詹事府正詹,终于江西学院;高祖太爷,单名一个焯字,却只中了一名孝廉;你父亲单名一个杞字,官居二品,便是那纪大将军的中军副将;你家太夫人尚氏,便是三藩尚府的远族本家。当日在京,我们彼此都是通家。便是姑娘,小时节我也曾见过,只是今日之下,我认得你,你却不认得我了。我除了你曾祖太爷,不曾赶上;你祖太爷,便是我的恩师。那时他老人家正在用功,想中那名进士。不想你家从龙过来,有个骑都尉的世职,恰好出缺无人,轮该你祖太爷承袭。出去引见,便用了一个本旗章京。你祖太爷,因是历代书香,自己不愿弃文就武,便退归林下,把这前程,让给你父亲承袭。他幼年出学,用了一个三等侍卫。你祖太爷,从此无心进取,便聚集了许多八旗子,逐日讲书论文。只是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个得意学生。分虽师生,情同骨肉。我今儿稍稍的有些知识,都是我这恩师的教导成全,至今无可答报。他老人家,是早年断弦,一向便在书房下榻,直到一病垂危,我还同你父亲在那里服侍汤药,早晚不离。一天,他老人家把我两个叫到床前,叫着你父亲的名字说道:‘我这病多分不起,生寄死归,不足介意。’只是我平生两桩恨事:一桩是不曾中得一名进士,但我虽不曾中那进士,却也教育了无数英才,看将起来,大半都要青云直上。就中若讲人品心地,却只有我这安学生,只可惜他清而不能贵,不能腾达飞黄,然而天佑善人,其后必有昌者。至于你,虽然作个武官,断非封侯骨相。恰好我一弟一子,都无兄弟。这兄弟一伦,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。你两个今日就在我面前对天一拜,结作弟兄,日后也好手足相顾。’因此上我和你父亲又多了一层香火因缘,算得个异姓骨肉。他老人家又道:‘另一桩恨事,便是我不曾见着个孙儿。我家媳妇,现在身怀六甲,未卜是女是男;倘得个男孩儿长大,就拜这安学生为师,教他好好读书,早图上进,切不可等袭了这世职,依然去作武弁;倘得个女孩儿,也要许聘一个读书种子,好接我这书香一脉。你两个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嘱咐。’这些话我都一一的亲承师命。姑娘,你我两家是这等一个渊源,你怎生还和我称的甚么民女咧!官长咧!”
姑娘此刻,是听进点儿去了,话也没了,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爷的脸往下听。安老爷又接着说道:“及至你祖太爷见背之后,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时,姑娘你才降临人世。那年是个辰年;你这八字,恰好合着辰年辰月辰日辰时。从你裹着襁褓的时候,我抱也不止抱过一次。这年正是你的周岁,我去给你父母道喜。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,摆了许多的针线刀尺,脂粉钗环,笔墨书籍,戥子算盘,以至金银钱物之类,又在庙上买了许多耍货,邀我进去,一同看你抓周儿。不想你爬在炕上,凡是挨近的针黹花粉,一概不取,只抓了那庙上买的刀儿枪儿、弓儿箭儿那些耍货,握在手底下,乐个不住。我便和你父母笑道:‘这侄女儿将来只怕她要学个代父从征的花木兰,定不得呢!’谁知你听得我说了这句,便抬起头来,笑嘻嘻的赶着要我抱。及至我抱到怀里,你便张着两只小手儿,倒象见了许多年不曾相会的熟人一般,说说笑笑,钻钻跳跳,十分亲热,凭是谁来接着,只不肯去。落后还是你家老太太,吩咐你家奶娘道:‘快接过去罢!看溺了二大爷。’一句话不曾说完,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,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。那时你家老太太,连忙叫人给我收拾。我道:‘不必,只把它擦干了,留这点古记儿,将来等姑娘长大,不认识我的时候,’好给她看看,看她怎生和我说嘴?’姑娘,不想这话却应在今日!那时我同你父母,大家笑了一回,你那奶娘早给你换了衣裳抱来。你老太太接过来道:‘快给大爷赔个不是。’又说:‘等凤儿大了,好孝顺孝顺大爷罢!’我因问说:‘你我旗人家的姑娘,怎生取这等一个名字?’你家老爷道:‘说也好笑。她母亲生她的前一晚,梦见云端的一只纯白如玉的凤鸟,一只金碧辉煌的凤鸟,空中飞舞,一时这只把那只引来了,一时那只又把这只引了去,对着飞舞一回,双双飞入云端而去。不知是何原故,又不解是个什么因由,想去总该是个吉兆,因此就叫她作玉凤姑娘。’你这名儿,从你抓周儿那日,就在我耳轮中听得不耐烦了,此时你还和我讲甚么十三姐呀、十三妹呀?然则你又因何单单的自称为十三妹呢?这三字,大约还从你名儿里的,这个‘玉’字而来。你是用了个拆字法,把这玉字中间十字和旁边一点提开,岂不是个二字?再把十字加在二字头上,把一点化作一横,补在二字中间,岂不是‘十三’两个字?又把九十的‘十’字,金石的‘石’字,音同字异,影射起来;一定是你借此躲避你那仇家,作一个隐姓埋名哑谜儿,全家远害。贤侄女,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?”
听起安老爷这几句话,说来也平淡无奇,琐碎得紧,不见得有甚么惊动人的去处。那知这话,越平淡,越动性;越琐碎,越通情。姑娘是个性情中的人,岂有不感化的理?再加自己家里的老底儿,人家皆比自己还知道,索性把小时候拉青屎的根儿,都叫人刨着了,这还和人家说甚么呢?只见她把这许多年别成的一张冷森森煞气纵横的面孔,早连腮带耳红晕上来,站起身来望前走了一步,道:“原来是我何玉凤三代深交、有恩有义的一位伯父,你侄女儿那里知道!”说着,才要下拜,安老爷站起来说道:“姑娘且慢为礼,你且归座,听我把这段话讲完了。”因接着前文说道:“后来你老人家服满,升了二等侍卫,便外转了参将,带你上任,这话算到今日,整整十七个年头。一向我们书信来往,我那次还问着你。你父亲来信道,因他膝下无儿,便把你作个男孩儿看待。且喜你近年身量长成,虽是不工针黹,却肯读书,更喜弓马,竟学得全身武艺。我还想到你抓周儿时节说的那句话。谁想前年,又接得你尊翁的信,道他升了副将,又作了那纪大将军的中军,并且保举了堪胜总兵。忽然一路顺风里,说道想要告休归里,我正在不解,看到后面才知那纪大将军,听得你有这般武艺,要和你父亲结亲;你父亲因他不是个诗书礼乐之门,一面推辞,便要离了这龙潭虎穴。我正在盼他回家相会,岂不知几月,便晓得了他的凶信。我便差了两个家人,连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和你父亲的灵柩;及至接了回来,才晓得你要避那仇人,叫你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样子,扶柩回京,你母女避得不知去向。这二三年来,我逢人便问,到处留心,只是没些影儿。直到我那儿子安骥和你那义妹张金凤同到了淮安,说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,讲到你这十三妹的名字,并你的相貌情形,我料定除了你家,断不得有第二家;除了你,也断不得有第二个。所以我虽然开复原官,也无心富贵,便脱去那领朝衫,一路寻你到此,要想接你母女回京,给你找个安身立命之处,好不负我恩师的那番嘱咐,不只专为你在能仁寺那番赠金救命的恩情而来。姑娘,只要有你老太太在,我尚且要请你母女回京;如今剩你一人,便说有九公和这大娘子可托,我又怎肯丢下你去?现在你的伯母和你的义妹张姑娘,并她的二位老人家,都在途中候你。便是你父亲的灵柩,我也早晓得你家坟上,无处可葬可停。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话,停在那破庙之中,怎生放心得下?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坟园,专寻着你母女的下落,择地安葬。就连你那奶公戴勤和那宋官儿,以至你的奶母丫鬟,现下都在我家。此去路上,男丁纵不多,除了我父子和张亲翁,还有家丁十余名;女眷虽不多,除了我内子婆媳和张亲母,还有女伴八九口;那一个不照料了你老太太这口灵柩?姑娘,你这条身子,便算我费些事,不过顺带一角公文;便算我费些银钱,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赠。及至到京之后,我家还有薄薄几亩闲地,等闲人还要舍一块给他作个义家,何况这等正事;那时待我替你给他二位老人家,小小的修起一座坟茔,种上几棵树木,双双合葬;你在他坟上烧一陌纸钱,奠一杯浆水,叫声父母道:‘孩儿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归故土了。’那才是个英雄!那才是个儿女!姑娘,你要听我这活,切切不可乱了念头!”何姑娘还不曾答话,邓九公听到这里,呀!进起来嚷道:“老弟呀!痛快煞我了。这才叫话,这才叫人心,这才叫好朋友!”褚大娘子道:“你老人家好生别打岔,让人家说完了。”邓九公道:“还不叫我打岔!你瞧今日这桩事,还不难为我老头子在里头打岔吗?”说罢呵呵大笑。
且莫管他呵呵大笑。再说何玉凤听了这话,连忙向安老爷道:“伯父,你的话,说的尽性尽情到这个地步,真真的好比作‘吹泥絮上青云,起死人肉白骨’。你侄女若再起别念,便是不念父母深恩,谓之不孝;不尊伯父教训,谓之不仁。既是承伯父这等疼爱侄女,侄女倒要撒个娇儿,还有句不知进退的话要说。伯父你若依得我,我何玉凤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。”这位姑娘,也成累赘咧!这要按俗语说,—这可就叫作难掇弄。却也莫怪她难掇弄,一个女孩儿家,千金之体,一句话就说跟人走了,自然也得自己踮个地步,留个身分。安老爷听她还有话说,便问道:“姑娘,你更有何说?”她道:“我此番扶了母亲灵柩,随伯父进京,我往日那些行径都用不着;从此刻起,便当立地回头,变作两个人,守着那闺门女子的道理才是。第一,上路之后,我只守了母亲的灵,除了内眷,不见一个外人。”安老爷道:“这是一,第二呢?”她又道:“第二,到家之后,死者入土为安,只要三五亩地,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罢,伯父切不可过于糜费,我家殁化生存,才过得去。”安老爷又问:“第三呢?”她道:“第三,却要伯父给我挨近父母坟茔,找一座小小的庙儿,只要容下一席蒲团之地。我也不是削发出家,我也不为舍身修道,只为一生守着我父母的魂灵儿,庐墓终身。这便是我何玉凤的安身立命了。”只听这个,姑娘心眼儿使得重不重,脚步儿站得牢不牢?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笔谈的那句什么不如此如此的话,再加上邓九公大开辕门的一说,管都费了许多的精神命脉,说《列国》似的说了一天。这句话里,有个反脸不回京的行市,果然又不出安老爷所料。
安老爷真是从来说的,有八卦相生,就有五行相克;有个支巫祈,便有个神禹的金钻;有个九子魔母,便有个如来佛的宝钵;有个孙悟空,便有个唐三藏的紧箍儿咒。你看他真会作,只见他听了这话,把脸一沉道:“姑娘这话,我和你口说无凭。”说着,便要了一盏洁净清茶,走到何夫人灵前,打了一躬,把那茶奠了半盏,说道:“老弟,老弟妇,你二位神灵不远,方才我安某这片心,和侄女的这番话,你二位都该听见。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,犹如此水!”说着,把那半盏残茶泼在当地,便算立了个誓。何玉凤姑娘见安老爷这样的至诚,这才走过来说道:“蒙伯父这样的体谅成全,伯父请上,受侄女一拜。”安老爷倒撑不住泪流满面。邓、褚父女翁婿,并些帮忙的村婆儿、村姑儿,在旁看了姑娘和安老爷这番恩义,也无不伤心。才要张罗着让座让茶,早见那姑娘三步两步扑了那口灵去,叫声:“母亲,你可曾听见?如今是又好了,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尹先生,也不好称他什么安官长,竟是我家三代深交,有恩有义的那一位异姓伯父。他如今要带了女儿,扶了你的灵柩回京,还要把你同父亲双双合葬,你道可好?你听了欢喜不欢喜?你心里乐不乐?啊呀!母亲!啊呀!母亲!你二位老人家,怎的尽着你女儿这等叫,答应都不答应一声儿呀!”说完了拍着那棺材,捶胸跺足,放声大哭。这场哭,真哭得那铁佛伤心,石人落泪;风凄雨惨,鹤唳猿啼;便是那树上的鸟儿,也忒楞楞展翅高飞;路上的行人,也急煎煎闻声远避。这场哭,大约要算这位姑娘从她父亲死后,直到如今,憋了许多年的第一副热泪。这正是:
伤心有泪不轻弹,知还不是伤心处。
后事如何?下回书交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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