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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别父母大人,来至杭州,无奈天性庸愚,学业终无成就。今已结拜窗友潘文子,遍访中山胜景,学道修仙。父母年老,自有长兄奉侍,男不肖是可放心,父母亦不必以男为念。所聘张氏,听凭早早改嫁,勿得错过青春。外书一封,奉达张三老来,乞即致之。
学道男仲先顿首
百善闻看罢,顿足叫苦。惊动妈妈,问了这个消息,哭倒在地,说道:“好端端住在家里,通是张三老说什么龙丘先生,弄出这个话靶。如今不知在那个天涯海角,好歹这几根嫩骨头,断送他州外府了。”善闻即叫牛儿,去请张三老,把书与他看了。你怨我,我怨你,哭哭啼啼,没个主意。长子伯达走过来劝道:“自是兄弟不长进,勿得归怨张三老。倘张亲家令爱肯转嫁,不消说道,若还立志不从,父亲只得同着张亲家,载了媳妇,寻到潘家,要在他们身上寻还这不肖子,那时把媳妇交会与他,看走到那里去。”张三老连声称是。作别归家,与女儿说知,讨个肯嫁不肯嫁的口语。女儿害羞,背转身来,不答应。张三老道:“这事关系你终身,肯与不肯,明白说出,莫要爱口识羞,两相耽误。”女儿被逼不过,方才开口,低低说道:“我女子家也不晓得甚么大道理,尝闻说忠臣不事二君,烈女不嫁二夫,女儿只守着这个话,此外都不愿闻。”张三老道:“恁样不消说起,明日即去与王亲家商量,同往寻王二哥便了。”女儿道:“王郎不归,孩儿情愿苦守。若说远去跟寻,万无此理,恐传说出去了,被人耻笑。”张三老道:“守不守由得你,去不去却要由我。倘若王郎不归,你的终身,父母养不了,公姑养不了,将如之何!纵然有人耻笑,也说不得了。”女儿便不敢言,垂泪而已。
到次日,张三老来与王善闻说知,即日准备盘缠行李,央埠头择便船写了一个稳便舱口,张三老叫女儿收拾下船。这女子无可奈何,只得从着你父命。王善闻原带着牛儿同去,翁媳反在舟中见礼,倒是一件新闻。从襄一陽一开船,一路下水,那消二十日,已至京口换船,一日便到晋陵。王善闻同牛儿先上岸访问了潘文子家里,然后同张三老引着媳妇,并行李一齐到他家里。蕙娘蓦地见三个别处人领个女子进来,正不知甚么缘故,吃这一惊大小。及至问时,襄一陽一乡里人声口,一句也听不出。恰好勤学从外边入来,认得牛儿,方才明白是王仲先父亲、丈人、妻子,与他爱要儿子,闹攘攘乱做一屋。文子媳妇在里边听得,奔出来观看,见了张三老女儿,两个各道个万福。问道:“你们是哪里,为甚事到此喧闹?”张三老上前作个揖,打起官话,说出许多缘故。蕙娘问王善闻道:“你我总是陌路相逢,水米无交。你儿子与我不肖子流落在外,说起来,你儿子年长,明明是引诱我不肖子为非,我不埋怨你就罢了,你反来问我要人,可有这理么?如今现住在甚么水嘉罗浮山,你们何不到彼处去寻觅?若并我这不肖子领得归来,情愿拜你两拜。”张三老只管点头道:“说得是。既有着落所在,便易处了。”又问道:“潘大嫂,此位小娘子是甚人?”蕙娘道:“这便是不肖子的妻子,尚未成婚。”张三老道:“原来令郎也还不曾完姻。据老夫愚见,令郎既同小婿皆在罗浮山中,潘大嫂又无第二位令邻,何不领着令媳妇,同我们一齐到那里,好歹交还他两个媳妇,完了我们父母之情。他两个存住不得,自然只得回家了。此计可好么?”蕙娘听了,说道:“这也有理。”遂留住在家,王善闻、张三老于外厢管待,三老女儿,款留于内室。一是可待婚的媳妇,一个是未嫁的女儿,年纪仿佛,情境又同,因此两下甚是相得。当晚同房各榻,说了一夜的话。只是乡音各别,彼此不能尽懂。
次日,蕙娘收拾上路,自己有个嫡亲哥嫂,央来看管家里,姑媳两人,又带一个服侍的婆娘,连勤学也是四人。唤了两个船只,男女分开,各坐一船,直至杭州过江。水陆劳苦,自不消说起。非止一日,来到罗浮山。不道王仲先与潘文子,乐极悲生,自从打了生圹之后,一齐随得异症,或歌或唱,或笑或啼,有时登山狂啸,有时入般若庵与无碍和尚讲说佛法,论摩登迦的因果,似痴非痴,似颠非颠,给了十数日饮食。一日,忽地请过无碍和尚,将田房都送与庵中,所有衣资,亦尽交与,央他照管身后墓坟之事。老和尚只道他痴颠乱话,暂时应允。那知是晚双双同逝。正是:
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,
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。
明日无碍和尚来看时,果然并故,故是面目如生,即叫道人买办香烛纸马蔬菜之类,各静室请了几众僧人,择于次日诵经盛殓。这里正做送终功果,恰好勤学引着蕙娘、王善闻一干人来到,见满室僧众,灯烛辉煌。问说是二子前夜已死。那时哭倒了王善闻,号杀了蕙娘。张三老从旁也哭着女婿,只有两个未婚的媳妇,背着脸暗暗流泪。盛殓已毕,即便埋葬。
且说张氏女子,暗自思想:“迫于父命,来此寻夫,已非正理。若是同归,也还罢了,但如今一场虚话,岂不笑破人口。况且去后日长,父亲所言,父亲养不了,公姑养不了,到后没有终局。不如今日一死,倒得干净,也省得人谈议。”定了主意,等至夜深,人尽熟睡,悄地起来,悬梁高挂。直至天明,方才晓得,把个张三老哭得个天暗地,道是自己起这议头,害了女儿,懊悔不尽。王善闻、蕙娘俱觉惨然,勉强劝住了,收拾买棺殡殓。谁知文子的媳妇,也动了个念头,想道:“一样至此寻夫,他却有志气,情愿相从于地下。我若腼颜苟活,一生一死,岂不被人议论!红颜薄命,自古皆然。与其碌碌偷生,何若烈烈一死。”到夜半时候,寻条绳子,也自缢而死。蕙娘知觉了,急起救时,已是气绝。这番哭泣,更自惨切,引动张三老、王善闻,一齐悲恸。哭儿哭媳哭婿,振天地动,也辨别不清。惊动罗浮山下几处村落人家,并着山中各静室的和尚,都来探问,无不称叹是件异事。又买具棺材,一齐盛殓。又请无碍和尚为主,做个水陆道场超度,附葬于王仲先、潘文子墓下。又送数十金与无碍,托他挑土增泥,载松种树。诸事停当,收拾起身,又向墓前大哭一场,辞别还乡。
后人见二女墓上,各挺孤松,亭亭峙立,那仲先、文于墓中,生出连理大木,势若合抱,常有比翼鸟栖在树上。那比翼鸟同声相应而歌,歌道:
比翼鸟,各有妻,有妻不相识,墓旁青草徒离离。
比翼鸟,有父母,父母不能顾,墓旁青草如行路。
比翼鸟,各有家,有家不复返,墓旁青草空年华。
至此罗浮山中,相传有个鸳鸯冢、比翼鸟,乃王仲先、潘文子故事也。诗云:
比翼何堪一对雄,朝朝暮暮泣西风。
可知烈女无他伎,输却双雄合墓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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