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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>第八十七回宝船撞进酆都国王明遇着前生妻</b>
诗曰:
门庭兰玉照乡闾,自昔虽贫乐有余。
岂独佳人在中馈,却因麟趾识关睢。
云耕忽已归仙府,乔木依然拥旧庐。
忽把还乡千斛泪,一时酒向老莱裾。
却说王明行了三五里路,前面是一座城郭,郭外都是民居,也尽稠密。王明恨不得讨了信,回复元帅,算他的功。趱行几步,走进了城,又只见城里面的人,都生得有些古怪:也有牛头的、也有马面的、也有蛇嘴的、也有鹰鼻的、也有青脸的、也有朱脸的、也有獠牙的、也有露齿的。王明看见这些古怪形状,心下就有些害怕哩。都凡人的手脚,都管于一心,心上有些害怕,手就有些酸,脚就有些软。王明心上害怕,不知不觉,就像脚底下绊着甚么,跌一毂碌,连忙的爬将起来,把一身的衣服都跌污了。
王明跌污了这一身衣服,生怕起人之疑,找到城河里面去洗这个污衣服。就是天缘凑巧,惹出许多的事来。怎么天缘凑巧,却又惹出许多的事来?王明在这边河里洗衣服,可可的对面河边,也有一个妇人在那里洗衣服。王明看着那个妇人,那个妇人也看着王明。王明心里有些认得那个妇人,那个妇人心里也有些认得王明。你看我一会,我看你一会。王明心里想道:“这妇人好像我亡故的妻室。”那妇人心里想道:“这汉子好像我生前的丈夫。”两下里都有些碍口饰羞。那妇人走上崖去,又转过头来瞧瞧儿,王明忍不住个口,叫声道:“小娘子,你这等三回四转,莫非有些相认么?”那妇人就回言说道:“君子,你是何方人氏?姓甚名谁?为何到此?”王明道:“我是大明国征西大元帅麾下一个下海的军士,姓王,名字叫做王明。为因机密军情,才然到此。”那妇人道:“你原来就是王克新么?”那妇人又怕有天下同名同姓的,错认了不当稳便,又问道:“你既是下海的军士,家中可有父母、兄弟、妻子么?”王明道:“实不相瞒,家中父亲早年亡故,母亲在堂,还有兄弟王德侍奉。有妻刘氏,十年前因病身亡。为因官身下海,并不曾继娶,并不曾生下子嗣。”王明这一席话,说得家下事针穿纸过的,那妇人却晓得是他的丈夫,心如刀割,两泪双流,带着眼泪说道:“你从上面浮桥上过来,我有话和你讲哩!”王明走过去,那妇人一把扯着王明,大哭一场,说道:“冤家!我就是你十年前因病身亡的刘氏妻室。”王明听见说道是他的刘氏妻,越发荡了主意,好说不是,眼看见是,口说又是,好说是,十年前身死之人,怎么又在?半惊半爱,说道:“你既是我刘氏妻,你已经死了十数年,怎么还在?怎么又在这里相逢我哩?你一向还在何处躲着么?”刘氏说道:“街市上说话不便,不如到我家里去,我细细的告诉你一番。”
转一湾,抹一角,进了一个八字门楼三间横敞,青砖白缝,雅淡清幽。进了第二层,却是三间敞厅,左右两边厢房侧屋。刘氏就在厅上拜了王明,王明道:“你这是那里?”刘氏道: “你不要忙,我从头告诉你。我自从那年十月十三日得病身故,勾死鬼把我解到阴曹。共有四十二名。灵曜殿上阎罗王不曾坐殿,先到判官面前,把簿书来登名对姓。”王明吃慌说道:“你说甚么阎罗王?说甚么判官?终不然你这里是阴司么?”刘氏道:“你不要慌,我再告诉你。那判官就叫做崔珏,他登了名,对了姓,解上阎罗王面前。一个个的唱名而过,止唱了四十一名。阎罗王道:原批上是四十二名,怎么今日过堂只是四十一名?’崔判官说道:‘内中有一个是错勾来的,小臣要带他出去,放他还魂。’阎罗王说道:‘此举甚善,免使冤魂又来缠扰,你快去放他还魂。’崔判官诺诺连声,带我下来。来到家里,我说道:‘你放我还魂去是。’判官道:‘你本是四十二个一批上的人。我见你天姿国色,美丽非凡,我正少一个洞房妻室。我和你结个鸾凤之交罢了。’我说道:‘你方才在阎罗王面前说道放我还魂,怎么这如今强为秦晋?这是何道理?’崔判官说道:‘方才还魂的话,是在众人面前和你遮羞,你岂可就认做真话!’我又说道:‘你做官的人,这等言而无信。’崔判官说道:‘甚么有信无信,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你若违拗之时,我又送你上去就是。’我再三推却,没奈何,只得和他做了夫妇。”
王明道:“你这里却不是个阴司?”刘氏道:“不是阴司,终不然还是阳世?”王明道:“既是阴司,可有个名字?”刘氏道:“我这里叫做酆都鬼国。”王明道:“可就是酆都山么?”刘氏道:“这叫做酆都鬼国。酆都山还在正西上,有千里之遥,人到了酆都山去,永世不得翻身。那是个极苦的世界,我这里还好些。”王明道:“你这里可有个甚么衙门么?”刘氏道:“你全然不知,鬼国就是十帝阎君是王,其余的都是分司。”
王明道:“既是这等一个地方,怎么叫我还在这里坐着?我就此告辞了。”刘氏道:“你慌怎的?虽是阴司,也还有我在。”王明道:“你却又是崔判官的新人。”刘氏道:“呆子,甚么新人!你还是我生前的结发夫妻,我怎生舍得着你!”王明道:“事至于此,你舍不得我,也是难的。你是崔判官的妻,这是崔判官的宅子,崔判官肯容留我哩?”刘氏道:“不妨得判官此时正在阴间判事,直到下晚才来。我和你到这侧厅儿长叙一番。”
王明道:“阴司中可饮食么?”刘氏道:“一般饮食。你敢是肚饥么?”王明道:“从早上到今,跑了三五十里田地,是有些肚饥了。”刘氏说道:“我和你讲到悲切处,连茶也忘怀了。”叫声:“丫头们!”只叫上这一声,里面一跑就跑出两三个丫头们来。刘氏道:“我有个亲眷在这里,你们看茶,看酒饭来。”那丫头道:“可要些甚么肴品么?”刘氏道:“随意的也罢。”即时是茶,那时是酒肴,即时是饭,王明连饥带渴的任意一餐。自古道:“饭馆就有些弄箸。”王明说道:“当初我和你初相结纳之时,洞房花烛夜,何等的快活!到落后你身死,我下海,中间这一段的分离,谁想到如今,反在阴司里面得你一会。这一会之时,可能够学得你我当初相结纳之时么?”王明这几句,就有个调戏刘氏之意。刘氏晓得他的意思,明白告诉他,说道:“丈夫,我和你今日之间虽然相会,你却是阳世,我却是阴司,纵有私情,怕污了你的尊体。况兼我已事崔判官,则此身属崔判官之身,怎么私自疏失?纵然崔判官不知,比阳世里你不知,还是何如?大抵为人在世,生前节义,死后也还忠良。昔日韩擒虎生为上柱国,死作阎罗王。”以此观之,实有此事。好个刘氏,做鬼也做个好鬼!王明反觉着失了言,告辞要去。
刘氏道:“只你问我,我还不曾问你,你既是下海,怎么撞到阴司里来?”王明道:“我自从下海以来,离了南京城里五六年了,征过西洋二三十国。我元帅还要前行,左前行,右前行,顺着风,信着船,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来。”刘氏道:“怎么又进到这个城里来?”王明道:“元帅差我上崖打探着是个甚么国土,那晓得是个阴司!故就进到这个城里来了。”刘氏道:“你船上还有个元帅么?”王明道:“你还有所不知,我们来下西洋,宝船千号,战将千员,雄兵百万。还有一个天师,一个国师。”刘氏道:“你在船上还是那一行?”王明道:“我是个下海的军士,只算得雄兵百万里面的数。”刘氏道:“你可有些功么?”王明拿起个隐身草来,说道:“我全亏了这根草,得了好些功。”刘氏道:“既如此,你明日回朝之日,一定有个一官半职。我做妻子的虽然死在阴司,也是瞑目的。”王明道:“我元帅专等我的回话,我就此告辞了。”刘氏道:“也罢,我崔判官也只在这早晚来也。”
道犹未了,崔判官已自到了厅上,问说道:“侧厅儿是那个在讲话哩?”王明慌了,悄悄的说道:“你出去,我且站在这里。”刘氏道:“他岂可不看见?”王明道:“我有根隐身草,不妨得。”刘氏道:“隐身草只瞒得人,怎瞒得神。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你站着转不好,你不如同我出来,只我先行一步就是。”
好个刘氏,行止疾徐,曲中乎礼,行到厅上,说道:“侧厅儿是我在那里讲话。”判官道:“好一阵生人的气味!你和那个讲话?”刘氏道:“是我一个哥哥在这里。”判官道:“他怎么认得到这里来?”刘氏道:“是我在河边洗净衣服,撞遇他的,故此请他进来。”判官道:“他可曾过堂么?”刘氏道:“他还是阳世的人,误入到这里的。”判官道:“他既是阳世之人,怎么误入到这里的?”刘氏道:“他随着征西大元帅,宝船千号,来下西洋,顺着风,就走到这个地方上来了。他又是元帅差遣着打探军情,却又误入到这城里来了。”判官道:“一个阳世上人,误入到我阴司里面,奇哉!奇哉!他叫甚么名字?”刘氏道:“他叫做王明。”判官道:“呀!你姓刘,他姓王,怎么是你的哥哥?”刘氏连忙的转过口来,说道:“哥哥为因家贫穷,出赘在王老实家里,做个女婿。王老实是名军,吃担米。王老实没儿子,哥哥就顶他的名吃他的米。这如今就当得是他的差,故此姓王。”判官道:“既如此,快请他出来,我和他相见。”刘氏道:“哥哥是个穷军,敢长揖于贵官长者之前?”判官嗄嗄的大笑三声,说道:“夫人差矣!他既是你的哥哥,就是我的大舅。天子门下有贫亲,请他相见,有何不可?快请出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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