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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饭做好后,封二老汉因羞于和儿媳同桌吃饭,一个人躲到街上去了。封二老婆让儿子叫绣绣吃饭,大脚便羞答答去了东厢房。这时候绣绣已经醒了。大脚腼腆地说:“你醒啦?醒了就到堂屋吃饭。”绣绣呆呆地瞅着他,瞅了一会儿说:“俺怎么到了你家里?”这话问得大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。他再去瞅绣绣,发现那张俏脸上已是珠泪滚滚了。
大脚不敢再在这里停留,便走出屋子向娘讲了这情景。老太太说:“她是心里难受。先别管她,由着她哭一顿吧。”
晚上,绣绣仍没起床,只听得在屋里哭一阵,歇一阵;歇一阵,再哭一阵。大脚心里发怵,连去东厢房里睡觉都不敢了。封二老汉抽着烟小声说:“这丫头,已经到这般地步了,还哭个啥?再哭也哭不回来个囫囵身子。”说了一遍又一遍。直到老婆把他狠狠踹了一脚,他才不说了。之后,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彻夜未眠。
好容易熬到天明,一家人正说绣绣一天两夜没再吃饭可怎么办,却听院子里有了动静。封二老婆开门一看,见绣绣正站在那里往堂屋里瞅。没等她开口,绣绣说话了:“日头出了,好办饭了吧?”
听见这话,一家三口都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。老太太的眼泪都出来了,她急忙大声应道:“哎,办饭!办饭!”
昨天办的好饭一家三口没舍得吃,一直留着,老太太便端到锅屋里重热,热完端上了桌子。老汉还是躲了出去,让老婆儿子陪绣绣吃。绣绣仍像第一顿饭那么能吃。吃完,抬头瞅瞅大脚的脸,又低头去瞅搁在小饭桌旁边地上的那只大脚。封二老婆发现了这点,有些发窘,急忙用眼神向儿子示意。儿子懂得了,便将那脚往桌子底下藏。绣绣说:“你不用藏,俺是看看你的鞋是怎么个做法。娘,你教教俺,俺给他做一双吧。”听了这话,娘儿俩对视一眼,眼里都流露出无限的惊喜。
下午,封二老婆便找出几尺布、几盘麻绳和一些破布壳子,教绣绣做鞋。她告诉绣绣,儿子的这只大鞋,前几年让她伤透了脑筋,不光是因为大,还因为它长得古怪。它不像常人的脚那样两头宽中间窄,而是中间再凸出一块。所以这鞋就不易做,鞋底是怎样怎样,鞋帮要怎样怎样。说完封二老婆就拿出纸剪的鞋样子手把手地教。绣绣原是会做针线活的,男人的鞋,她曾给爹和哥做过,经封二老婆稍一指点便明白了,于是照着样子先做鞋底。用纸壳子托起,用布包起,便拿麻绳一针针地纳。那只鞋底实在是太大了,绣绣放在胸前一打量,几乎能遮住她的半边身子。绣绣用小手捏着它平搁在膝头,用锥子锥绳眼儿时,把小身子弓起,使出了浑身的劲儿。锥上一个眼儿,穿进一节麻绳,将锥子放在头发上蹭一蹭沾点儿发油,再弓起身子扎一针……大脚看着看着,噙着两包泪水走到小东屋里,扑到了已经留下绣绣味道的被子上。
第二天,苏苏来了。她见姐姐正在纳那只大鞋底,眼圈立马红了。封二老婆怕碍着姐妹俩说话,就起身走了出去。苏苏便说姐姐不该赌气,要找主儿的话,怎么也得找一家像样的,另外也得要家里陪送点东西。绣绣苦笑一下道:“我已经成了封家的人了,还说这些做什么?”
苏苏便又骂马子,骂爹,说爹个细作鬼,没长人肠子,把她们姊妹俩推进了火坑。绣绣说:“你那里还是火坑?”苏苏委屈地叫起来:“还不是火坑呢!你认为费文典是人呀?那天他听说了你在山上的事,就不要你了,把俺拉回去就糟蹋!说实在的,俺叫他伤透了心了,从那以后俺就没叫他再上身……”绣绣听了脸色陡变,向妹妹喝道:“苏苏你再说他!……”苏苏便收住话头不说了。
苏苏又说娘家的事。她说爹还是在那里算账,老是嘟哝今年粮款收得太少。哥整天领青旗会的人练武,发誓要跟马子斗一斗;嫂子莲叶因为绣绣没要一点陪送,高兴得不得了,说话跟唱似的。最可怜的是娘,她心里难受,吃不下饭,在床上整天躺着。说到这,苏苏见姐姐面带悲容,就提出让她回去看看。绣绣却道:“我已经发誓不再进那个门了,还回去做啥?”苏苏说:“咱娘惦记你。”绣绣道:“你捎个话给娘,这家人待俺不孬,别叫她惦记。她好好吃饭养好身子就行了。”苏苏劝不动她,只好起身走了。
之后的两天里,绣绣还是为大脚做鞋。纳完那只大鞋底,又纳那只小的。封二老婆做着别的活儿陪着她,一边做活一边说话。
到了晚上,绣绣每当上了床,都要从领口里扯出一个用丝线拴在脖上的圆环状的绿东西瞅。呆呆地瞅上一阵,又默默地掉一阵眼泪。大脚实在忍不住,就问那是什么。绣绣说,那是一只玉佩,是她娘当年的陪嫁物,她一生下来娘就给她拴在了脖子上。现在看着这玉佩,就想起正生病的娘了,说着说着泪流不止。大脚说:你回去看看她吧。绣绣却摇摇头道:俺不。
白天,封二与大脚父子俩都不在家,他们忙着去挑雪压麦地。这几天,地里的雪渐渐化尽,但沟沟坎坎里还存了一些。封二看了蹲不住,领儿子一人挑两个筐去了西南岭,往自家那块叫作“算盘子”的地里搬雪。一趟,又一趟,刚从雪中拱出的麦苗子又被压到因为搬动已经变脏了的残雪里。把一块地全部盖完,封二站在地边大声对儿子说:“这等于又下了一场雪呀!过了年,你看它返青的劲头吧!”
晚上吃过饭,大脚和绣绣一先一后又去了东厢房。点上灯,大脚便发现了床前摆放着的一双鞋。他惊喜地道:“做好啦?”绣绣说:“做好了。你穿穿合适不?”大脚便坐到床沿上,脱掉脚上糊满了烂泥的那双,将那一大一小的脚伸进了一大一小的鞋。他站起身走了几步,兴奋地说:“合适!真合适呀!”然后又坐回床沿冲着绣绣笑。绣绣说:“笑个啥?”大脚道:“真没想到,俺摊了你这么个媳子。你真能跟俺过一辈子?”绣绣咬了咬嘴唇,说:“不跟你过一辈子还跟谁过?”大脚便无话可讲了。
两个人默默地在床边坐了一阵子,绣绣说:“睡吧。”大脚点点头:“嗯。”俩人就起身整理床铺。就在这时,绣绣忽然将手伸向裤腰呃地叫了一声,然后道:“你出去一下。”大脚不知啥事,疑疑惑惑去了门外。刚站了片刻,就听屋里响起了绣绣的哭声。他慌慌地跑进去,见绣绣正趴在床上,身子一耸耸地哭。再细看,见她的一只左手屈在鬓边,其中一个指头高高竖着,血红血红的,像一根蜡烛。大脚不知是怎么回事,急忙跑到堂屋里去喊他娘。封二老婆跑来一看,把手一拍道:“哎呀,可好啦,老天爷有眼!”她将儿子拉到门外小声说:“大脚,行啦。我跟她说过这事,她明白。等这几天过去,你爱咋着咋着。”
一番话说得大脚晕晕乎乎的。娘回了堂屋,他还在院子里站着。行啦。行啦。一股分不清是悲是喜的情感在他胸腔里飞胀起来,塞得他心口很闷很闷。
他移动脚步慢慢走到屋里,发现绣绣已经躺下,枕边放着她的衣裳。这是前几天晚上一直没有的情况。前几晚绣绣一直是穿着衣裳睡觉。大脚便领会了一个信号。这信号像夏日闪电一样倏地一亮,让他脑壳里成了空白。他慌慌乱乱地脱光自已,想去绣绣那儿又没敢造次,依旧躺在了另外的一头。这时满屋里除了一朵小小的灯焰摇摇曳曳,其他唯一的动静就是大脚急促的喘息了。他为自已的急喘感到害羞,就将气息努力地屏住。岂不知,待胸腔集了太多的气体,一俟放出,声音更为巨大更为久长,让他愈加窘惭。但就在这时,他感到了那只大脚触了异物。那是一只抖抖的小手。小手在大脚上一捏,又一拽。这一拽就把与大脚相连的整个人拽去了。他掀起绣绣身上的被子,一下子就抱住了那个娇娇小小的身子。不料,待他刚刚找到路途,刚试探着行走,就一脚踏空掉下了悬崖。他吃惊而迷惘地睁开眼,眼前却是近得不能再近的俏脸,于是觉得一身血脉又腾地涌起,让他在片刻之间又踏上了坚实的路途。接着,他一边叫着:“绣绣!绣绣!”一边急剧地驰骋。当他再一次冲上山顶跃下悬崖时,一回首,他看见了一片红红的汪洋。面对这片汪洋,他与绣绣紧紧相抱交颈痛哭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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